
“刷我的卡。”
冰冷的,没有一丝感情的三个字,从程思语的唇间吐出。
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在销售顾问那张热情洋溢的脸上。
他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凝固,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劣质动画。
他的视线在程思语那张过分平静的脸,和她身边男人那张已经涨成猪肝色的脸之间,来回跳动,像一只被吓坏了的乒乓球。
空气里,皮革和新车内饰混合的昂贵气味,忽然变得有些呛人。
“这个……这位女士,”销售顾问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试图用更圆滑的措辞来打破这该死的寂静,“这辆保时捷718,选配下来,落地价是八十八万。您看……”
他的话没能说完。
因为周浩宇,程思语谈了三年的男朋友,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,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力道大得惊人,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。
“走了。”
不是商量,是命令。
两个字,像是从后槽牙里一个一个碾出来的,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暴戾。
他无视了销售员脸上尴尬的挽留,更无视了展厅里其他客人投来的、那种看好戏似的目光,半拖半拽地拉着程思语就往4S店那扇锃亮的玻璃大门走去。
高跟鞋在地板上划出刺耳又慌乱的声音。
手腕上传来的剧痛,像一团火,迅速从皮肤烧到了心里。
程思语没有挣扎。
她甚至没有去看周浩宇的表情。
她只是任由他,像拖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,将她从那个充满了虚荣和尴尬的华丽大厅里,一直拖进空旷、阴冷的地下停车场。
“嘀嘀——”
一辆路过的车不耐烦地按了声喇叭,刺耳的声波在水泥墙壁间回荡。
周浩宇像是被这声音惊醒,猛地甩开了程思语的手。
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眼球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,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。
“程思语,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?”
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每一根声带都在愤怒地颤抖。
“当着外人的面,一个字都不吭,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!让我像个傻逼一样!你是不是觉得特有面子?啊?”
程思语低头,轻轻揉着自己那圈已经通红的手腕。
那上面,五个清晰的指印正在慢慢浮现。
她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燃着怒火的眼睛。
“我才想问你是什么意思。周浩宇,我们出门前怎么说的?”
她的声音很轻,没有一丝波澜,却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破了他虚张声势的愤怒。
“说好的,我们只看二十万左右的车,为我们未来的小家,添一个代步工具。你为什么一进门,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,一屁股坐进那辆八十万的保时捷里,再也不肯出来?”
“二十万?!”
这个数字仿佛是什么天大的侮辱,让周浩宇的音量瞬间拔高。
“二十万能买什么破车?开出去不嫌丢人吗?”
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,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浓重的压迫感。
“我早就跟公司的同事吹过牛了,说我女朋友家里条件好,这次换车,一步到位!结果呢?你让我去看那些国产的破铜烂铁?程思语,你让我以后在公司还怎么抬头做人?”
“你的脸面,比我们两个人未来的生活,还重要?”程思语一字一句地反问。
“对!男人的脸面,就是比天还重要!”周浩宇几乎是咆哮了出来,唾沫星子都喷到了程思语的脸上,“没有脸面,哪他妈来的生活?你懂个屁!你一个女人家,你根本不懂我在外面为了这点脸面打拼有多难!”
程思语静静地看着他。
看着这个因为所谓的“面子”,而面目扭曲,青筋暴起的男人。
一种刺骨的寒意,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升起,瞬间传遍四肢百骸。
他们在一起三年了。
整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。
她一直以为,他只是自尊心强了那么一点点。
直到今天,直到此刻,她才看清,那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自尊。
那是已经刻进骨头里,融入血液里,深入骨髓的虚荣,和由虚荣催生出的、更加可怕的自卑。
“上车,回家。”
程思语不想在这种空旷又压抑的地方,和他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。
她转身,走向自己那辆停在不远处的,开了五年的粉色甲壳虫。
回家的路,不过短短半小时。
车厢内的气氛,却像是被抽干了空气的真空罐头,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。
周浩宇一言不发,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侧脸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。
程思语握着方向盘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,沉重而缓慢地跳动声。
咚。
终于,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,周浩宇那淬了冰一样的声音,在密闭的空间里响了起来。
“不就是钱吗?”
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冷嘲。
“说到底,你不就是心疼你爸妈给你的那笔嫁妆钱?”
程思语的心脏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她瞬间喘不过气。
“周浩宇,那笔钱,是我爸妈给我们未来买房子的首付,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家,不是为了给你买一辆用来在别人面前炫耀的玩具。”
“有什么区别?”周浩宇的声音陡然拔高,像一根被瞬间绷断的琴弦,“买了车,我开回老家就有面子,我爸妈在村里就能抬起头!我出去谈项目,开着这辆车,那些客户也会高看我一眼!这不也是在为我们的未来投资吗?你的格局怎么就这么小?”
“我的格局?”
程思语简直要被他这套强盗逻辑气笑了。
“我的格局,就是踏踏实实,一步一个脚印地过日子!我们现在有多少钱,就办多大的事!而不是打肿脸充胖子,用我父母给我们未来生活的保障,去满足你那可悲又可笑的虚荣心!”
“虚荣心?说得真好听!”
周浩宇猛地转过头,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,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。
“程思语,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。”
他一字一句,字字如刀。
“你不就是觉得我周浩宇是个小地方出来的穷小子,配不上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城市大小姐吗?”
“你怕我占了你家的便宜,怕我花了你家的钱,所以你看不起我,你防着我,对不对?”
这句话,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,又准又狠地,捅进了程思语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
疼得她连呼吸都停滞了。
三年来,她一直小心翼翼地,像保护一件稀世珍宝一样,维护着他那点敏感又脆弱的自尊心。
她从不在他面前提两家悬殊的家境差异。
她凡事都和他商量,尊重他的每一个决定,哪怕那个决定在她看来有些幼稚。
她甚至为了他,拒绝了父母安排好的、更轻松的工作,选择陪着他一起在这座大城市里打拼。
可到头来,在他心里,自己就是这样一个,像防贼一样防着他的,恶毒的女人。
“嘀嘀嘀——!”
后面的车,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。
绿灯早已亮起。
程思语猛地回过神,一脚踩下油门,那辆小小的甲壳虫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嘶吼,猛地向前窜了出去。
她什么都没说。
只是眼眶,再也控制不住地,一圈一圈地发热,发烫。
她忽然发现,自己可能从来,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身边这个,她曾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。
回到公寓,迎接她的,是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
周浩宇摔门进了卧室。
程思语一个人,在客厅那张柔软的布艺沙发上,坐了很久,很久。
久到窗外的天色,从黄昏的橘红,彻底沉入深夜的墨蓝。
城市的霓虹灯,透过窗帘的缝隙,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斑驳陆离的光影,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。
她拿出手机,指尖在屏幕上划过,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。
“沈佳”。
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起,沈佳那干脆利落,永远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。
“说吧,我的大小姐,今天又被你家那位金凤凰,气出什么内伤了?”
程思语的眼泪,就在听到闺蜜声音的那一刻,再也忍不住,汹涌而出。
她哽咽着,声音断断续续,把今天在4S店,在停车场,在车里发生的一切,都复述了一遍。
电话那头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几秒后,沈佳的声音再次响起,只是这一次,带着一股比程思语还要浓烈的怒火。
“程思语,你他妈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?”
“为了一辆八十万的车,跟你发这么大的火?他一个月工资多少?一万五?他妈的,他不吃不喝,得攒四年,才能买得起那车的一个轱辘!他拿什么买?哦,对了,他有脸,他可以拿你的嫁妆买。”
“他说……他说那是为了他的面子,为了我们以后能过得更好。”程思语的声音很小,小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,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卑微的辩解。
“放他娘的狗屁!”沈佳在电话那头直接爆了粗口,“什么狗屁面子!什么狗屁未来!说白了,他就是把你,把你家,当成了他摆脱原生阶层,满足自己那点可怜虚荣心的提款机和垫脚石!我的傻白甜,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?”
“一个男人,不想着靠自己的本事去挣前途,反而理直气壮地把主意打到未婚妻的嫁妆上,还他妈给你洗脑,美其名曰‘投资未来’,这种男人,你留着他过清明节吗?”
沈佳的话,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一刀一刀,精准地剖开程思语自欺欺人的幻想,让她鲜血淋漓,却无法反驳。
“思语,姐跟你说句不好听的。你今天遇到的,绝对不是终点,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。”
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程思语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。
“你用你那被爱情泡傻了的脑子好好想想,他为什么突然之间,就这么急不可耐地,非要一辆豪车不可?还他妈指定了要开回老家有面子?这背后要是没人撺掇,没人给他上眼药,没人给他吹枕边风,我沈佳的名字倒过来写!”
“他那个妈,刘翠芬女士,最近是不是又在他耳边念叨什么了?”
沈佳的话,像一道惊雷,在程思语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。
她想起来了。
就在上个周末,周浩宇躲在阳台上,和他母亲刘翠芬通了很长很长时间的一通电话。
挂了电话之后,他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,还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好几次,她父母准备的那笔嫁妆钱,什么时候能到账。
当时她傻乎乎的,一点都没多想,只以为他是关心两人未来的小家。
现在看来,所有的一切,都有迹可循。
所有的偶然,都是处心积虑的必然。
“沈佳,我……”程思语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。
“别慌。”沈佳的声音瞬间沉稳下来,像一剂强心针,“听我说,这已经不是一辆车的问题了,这是他,和他背后那个吸血鬼一样的家庭,对你发起的一次总攻前的试探。他们想看看,你的底线到底在哪里,你的钱,究竟有多好拿。”
“你现在要做的,不是跟他吵架,更不是坐在这里哭。你要立刻、马上,搞清楚一件事,除了这辆车,他们还想要什么。”
“你想想,这次是八十万的车,他成功了,下次呢?是不是就该是你那套婚前公寓的房产证上,理直气壮地加上他的名字?再下次,是不是他那个宝贝弟弟结婚买房,也要你这个‘条件好的嫂子’出钱出力,不然你就是自私,就是看不起他们家?”
沈佳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块冰,让程思语从头到脚,遍体生寒。
她从来没有往这些方面想过。
她以为,爱情是纯粹的,是两个人的事。
是她太天真了。
“我……我该怎么办?”
“稳住。千万别让他看出你已经起了疑心。”沈佳在电话那头冷静地指挥着,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。
“你先找个借口,就说钱在你爸妈那里,他们最近投资了点东西,一时半会拿不出来。把这件事先拖住。”
“然后,想尽一切办法,看到他的手机。尤其是他和他妈,他和他妹,他们那个家庭群的聊天记录。你必须知道,他们的真实计划,到底是什么。”
“看他手机……这样,这样不好吧?”程思语还是有些犹豫。
“程思语!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圣母心泛滥!他是你男朋友,不是你的敌人,但现在他做的事情,就是在挖空你的未来,把你当猪宰!你这是在保护你自己!懂吗!快去!”
“嘟——”
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。
客厅里,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程思语坐在无边的黑暗里,紧紧握着那只已经冰凉的手机。
卧室的门,依旧紧闭着。
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,将她和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,隔绝在两个世界。
周浩宇,你到底,还瞒着我什么?
程思语深吸一口气,从沙发上站起身。
她一步一步,像一个踩在钢丝上的梦游者,悄无声息地,走向了那扇紧闭的卧室门。
她的手,搭在了冰冷的黄铜门把手上。
拧了一下。
拧不动。
门,从里面反锁了。
手心的冷汗,瞬间就冒了出来,让光滑的金属变得有些滑腻。
就在这时,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,有模糊的声音,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。
是周浩宇。
他在打电话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,刻意的、近乎谄媚的讨好。
“妈,您就别急了……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
“她就是一时想不开,城里长大的女孩子嘛,没经过什么事儿,都有点大小姐脾气,都这样……”
“钱的事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,那笔嫁妆,我亲眼看过存折的,八十八万,一分不少!她爸妈肯定会给的,我再跟程思语好好说说……您放心,她爱我,爱得不行,肯定会听我的。”
“嗯,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这不仅仅是为了我,更是为了咱们老周家的脸面……您放心,这件事,我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。”
后面的话,程思语已经听不清了。
但已经足够了。
原来,这根本就不是周浩宇一个人的临时起意。
这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,一场母子间的合谋。
目标,就是她,程思语,和她父母辛辛苦苦为她准备的那笔,用来保障她未来生活的嫁妆。
程思语缓缓收回手,一步一步,退回到客厅的沙发上,重新坐进那片能将她吞噬的黑暗里。
沈佳的话,又在耳边疯狂地回响:
“他们想看看,你的底线在哪里,你的钱,有多好拿。”
现在,她知道了。
在他们母子眼里,她,程思语,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底线。
或者说,她的底线,就是可以被他们予取予求的提款机。
这一夜,程思语彻夜未眠。
卧室的门,也再没有打开过。
第二天早上,天刚蒙蒙亮,门开了。
周浩宇走了出来,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色,身上却精心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,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。
他看到像一尊雕塑般坐在沙发上的程思语时,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和不自然,但很快就被他调整过来。
他径直走进厨房,过了一会儿,居然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和两份煎得金黄的鸡蛋出来,放在了餐桌上。
这是他搬过来大半年,第一次主动做早餐。
“思语,过来吃点东西吧。”他的声音很柔和,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暖。
程思语没有动,甚至没有看他一眼。
周浩宇有些尴尬,他端起一杯牛奶走过来,在程思语身边坐下,伸手想去拉她的手。
程思语像触电一样,猛地躲开了。
周浩宇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,他悻悻地收了回去,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。
“思语,昨天是我不好,是我混蛋,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的火,更不该在车里说那些混账话。”他开始了他酝酿了一整夜的道歉。
“我当时就是太急了,你知道的,我这人……从小就死要面子,一想到过年回家,要被那些亲戚邻居比来比去,我就……我就上了头。”
他深深地叹了口气,演技逼真到几乎能拿奥斯卡。
“我保证,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。你别生我的气了,好不好?”
程思语缓缓转过头,看着他。
他的眼睛里,写满了“真诚”与“悔恨”。
可程思语,只觉得陌生。
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。
“那辆车,你还想买吗?”程思语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周浩宇的表情,明显停顿了一下。
“这个……这个我们可以再商量,再商量。”他的语气非常谨慎,像是在试探雷区。
“我昨天晚上想了一整夜,八十万,确实是有点多了,是我们太冲动了。”
他话锋一转,小心翼翼地抛出了新的方案。
“要不,我们看看五十万左右的?宝马3系或者奥迪A4,其实也挺好的。开回去,也绝对很有面子了。主要是,这是一笔投资,思语,你相信我,这真的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。”
还在说投资。
还在说面子。
还在一分一毫地,盘算着她的嫁妆。
程思语什么都没说。
她站起身,拿起沙发上的包。
“我去上班了。”
“思语!”周浩宇跟着站起来,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,“你还没原谅我吗?那……那我们晚上回来再好好谈谈?”
程思语没有回头,径直打开门,走了出去。
“砰。”
门关上的声音,不大,却像一记重锤,砸在周浩宇的心上。
电梯里,密闭的空间让程思语感到一阵窒息。
她的手机,就在这时响了起来。
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,归属地显示,是周浩宇的老家。
程思语的心里,咯噔一下,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她按下了接听键。
“喂,是思语吗?”一个有些尖细的女声,隔着电波传来,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一种过分到虚伪的热情。
是刘翠芬。
“阿姨,您好。”程思语的声音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“哎哟,思语啊,最近工作忙不忙啊?跟我们家浩宇,都挺好的吧?阿姨跟你说啊,你们年轻人在一起,要互相体谅,要多沟通,知道吗?”刘翠芬先是劈头盖脸地来了一连串的“关心”。
“挺好的,阿姨。”
“好就行,好就行。”刘翠芬干笑了两声,然后迅速切入了正题,“我听我们家浩宇说,你们俩前两天为了买车的事,闹了点小别扭?”
来了。
这出母子双簧的第二幕,正式开演。
程思语没有说话,静静地等着刘翠芬的下文。
“思语啊,你是个好孩子,阿姨一直都知道你懂事。但今天,阿姨得跟你说几句过来人的心里话。我们家浩宇,那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,是我们整个村的希望!他从小就聪明,有主见。他看上的东西,那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。”
“你们现在是要结婚的人了,眼光要往长远了看。一辆好车,开出去,那代表的是什么?那代表的是浩宇的脸面,也是我们老周家的脸面!浩宇在外面辛辛苦苦打拼,认识的都是些大老板,你开个好车出去,人家才看得起你,生意才好谈。这对他的事业,是有很大帮助的呀!”
程思语安静地听着,一个字都没有反驳。
她这该死的沉默,在电话那头的刘翠芬看来,显然是默认,是理亏,是孺子可教也。
于是,她的语气,变得更加理直气壮,甚至带上了一丝教训的意味。
“再说了,你家条件那么好,帮衬一下浩宇,这不是应该的吗?以后你们结了婚,浩宇有出息了,赚大钱了,孝敬的还不是你爸妈?你爸妈养你这么大,不就指望着你嫁个好男人,跟着享福吗?”
“你可千万别学现在电视里演的那些小姑娘,一天到晚把钱抓得那么紧,那不叫会过日子,那叫自私!一家人,就是要不分你我,劲往一处使,日子才能越过越红火,你说对不对?”
刘翠芬的话,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,一下,一下,来回地,割在程思语的神经上。
程思语还是没出声。
她的沉默,彻底点燃了刘翠芬的表演欲。
刘翠芬开始她的下一个步骤——卖惨。
“思语啊,你是不知道,我跟你叔,把浩宇拉扯大有多不容易啊。”
刘翠芬的声音,瞬间带上了浓重的哭腔。
“那时候家里穷啊,为了供他上大学,我天不亮就得去镇上卖菜,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。冬天那手冻得啊,全是口子……可浩宇也争气啊,从小到大,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,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大学生!他是我的天,是我的命,是我的指望啊!”
她抽噎了两声,似乎在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泪。
“现在他出息了,要在城里安家了,要娶你这么好的媳妇了。我们做父母的,脸上也有光啊。可这光,也得靠你们自己去争啊。”
“就说他那个堂弟,初中都没毕业,在外面瞎混了几年,开了个小装修队,前两天,刚提了辆五十多万的奥迪Q5!在他爷爷的八十大寿上,那叫一个风光!他大伯大娘的腰杆子,挺得比谁都直!”
“你想想,我们家浩宇,名牌大学毕业生,要是开个十几二十万的破车回去,人家会怎么看他?怎么看我们家?人家会在背后戳着我们的脊梁骨说,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,还不如一个扛水泥的泥瓦工!我这张老脸,到时候往哪儿搁啊?”
程思语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原来,症结在这里。
是亲戚间的攀比,是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荣心在作祟。
而这一切的代价,需要她,程思语,来支付。
“所以思语,”刘翠芬的哭腔,在揭晓了谜底之后,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硬,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决断。
“这件事,你必须听浩宇的。他是男人,以后就是你们家的一家之主,他说买什么,就买什么。”
“你们马上就是夫妻了,你的钱,不就是他的钱吗?别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伤了和气。就这样,阿姨还要去地里拔草,先挂了。”
“嘟…嘟…嘟…”
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了。
听筒里,只剩下冰冷的忙音。
程思语站在公司楼下,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央,紧紧地握着手机,一动不动。
“一家之主”。
“你的钱,不就是他的钱吗?”
这几句话,像魔音贯耳,在她的脑子里疯狂地盘旋,每一个字,都带着一个恶毒的钩子,要把她整个人,都拖进一个名为“周家”的,万劫不复的泥潭里。
程思语突然就明白了。
从周浩宇在4S店的突然发难,到他昨晚的虚伪道歉,再到刘翠芬今天这通软硬兼施、颠倒黑白的“教育”电话。
这不是一次偶然的争吵。
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,由周浩宇负责抛出诱饵和温柔陷阱,由刘翠芬负责在背后收紧绳索、威逼利诱的,一场针对她的围猎。
他们的目标,是她的嫁妆,是她的婚前财产,更是她未来整个人生的话语权。
他们要的,从来就不是一个平等的伴侣。
而是一个可以予取予求的提款机,一个可以为他们全家人的“面子”和“里子”买单的,工具人。
手机再次响起,是公司同事打来,催她上楼开早会。
程思语看也没看,直接按掉了电话。
她抬起头,看了一眼眼前这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。
清晨的阳光,照在光洁的玻璃幕墙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芒。
程思语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,猛地转过身,毫不犹豫地,走向了地铁站的方向。
会议可以等,工作可以等。
但有些事,一分钟,都不能再等了。
她拿出手机,拨通了沈佳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,依旧是秒接。
“喂?”
“沈佳,帮我找一个律师。要你们律所最好的,主攻离婚和财产分割的。”
“……什么玩意儿?离婚律师?你跟周浩宇那孙子什么时候偷偷领证了?”电话那头的沈佳,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没领。但我觉得,快了。”程思语看着地铁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,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他和他妈,想要的可不止是一辆车。”程思语的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“他们想要的是我的一切。所以,我需要一个专业的律师,帮我把属于我的一切,都干干净净地,一样不落地拿回来。”
回到家,已经是晚上八点。
玄关的灯亮着,暖黄色的光线,却照不进程思语冰冷的心。
周浩宇正坐立不安地坐在沙发上,电视开着,声音却调到了最小,显然心思完全不在上面。
看到程思语进门,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猛地站了起来,脸上带着些许慌乱和讨好。
“思语,你回来了。今天开会累不累?我、我给你留了饭。”
程思语面无表情地换了鞋,没看他一眼,径直走到饮水机前,接了满满一杯冷水。
“不饿。”
周浩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跟了过来,站在她身后,语气迟疑又心虚。
“今天……我妈她,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?”
程思语喝了一大口水,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,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。
她转过身,看着他。
“打了。”
“她……她就是那个脾气,说话直,你千万别往心里去。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,都是为了我们好。”周浩宇急不可耐地解释,试图将他母亲那番恶毒的话,轻描淡写地带过。
程思语没接这个话茬,她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,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。
“周浩宇,我们在一起三年了,现在也准备结婚了。”
“是啊,是啊!所以车的事情……”
“所以,”程思语冷冷地打断他,“我觉得,我们非常有必要,开诚布公地,规划一下我们共同的财务了。”
周浩宇脸上的笑容,瞬间凝固了。
“什……什么财务?”
“就是我们俩各自的收入、支出、存款,以及负债。”程思语说得条理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提前演练过无数遍,“既然要组建一个家庭,这些最基本的东西,总得知根知底,这样才方便以后做长远的规划。比如,我们未来买房的月供,日常的生活开销,还有以后养孩子的钱。”
周浩宇的眼神,开始控制不住地躲闪。
“这……这些东西多麻烦啊。你一个女孩子家,操心这些干嘛,多累啊。”
“我的钱,我当然要操心。而你的钱,以后也是我们家庭的一部分,我作为你的未婚妻,同样有权利知道。”
“思语,你怎么突然说这个?”周浩宇的语气彻底变了,带上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警惕和防备,“我们家那边的规矩,都是男人管钱的。你放心,钱都交给我,我肯定能打理得井井有条,绝对不会让你和孩子受一点苦的。”
他又想伸手去拉程思语的手,仿佛肢体接触能增加他话语的可信度。
程思语猛地退后一步,像躲避瘟疫一样,避开了他的触碰。
“我不是不相信你,我只是觉得,这是夫妻之间最基本的坦诚。你把近一年的银行流水和信用卡账单给我看看,我也可以把我的给你。我们坐下来,一起合计一下。”
“看我的流水?!”周浩宇的声音猛地拔高,像是被踩到了最痛的尾巴,“你看我这个干什么?程思语,你这是不信任我!”
“如果你觉得,了解伴侣的财务状况,等同于不信任,”程思语看着他,目光锐利如刀,“那我们之间的问题,可能比一辆车,要严重得多。”
她说完,不再看他一眼,拿着睡衣,转身走进了浴室。
“砰”的一声,关上了门。
周浩宇一个人站在客厅里,脸色一阵青,一阵白,像一个被打翻了的调色盘。
半小时后,程思语从浴室出来,客厅里已经没人了。
周浩宇的房门紧闭着,里面没有一丝动静。
程思语擦着湿漉漉的头发,径直走进了书房。
这是他们共同使用的空间,一人一半办公桌。周浩宇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桌上,没有关,屏幕保护程序正在欢快地跳动着。
他大概是去另一个浴室洗澡了,里面隐隐传来了水声。
程思语的目光,落在了那台笔记本电脑上。
她犹豫了几秒钟,最终还是走了过去。
她握住鼠标,轻轻晃动了一下。
屏幕亮了。
一个网页的窗口没有完全关掉,只露出了一个小角,上面是一个她熟悉的银行LOGO。
程思语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她深吸一口气,点开了那个窗口。
那是一份,电子版的信用卡账单。
账单的抬头,是周浩宇的名字。
程思语的视线,从上到下,一笔,一笔地,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消费记录。
日期,是最近半年。
两万块的最新款外星人笔记本电脑。
一万五的VERTU奢侈品手机。
八千块的加拿大鹅羽绒服。
还有每个月,都雷打不动的好几笔“斗鲨直播”平台打赏,金额从几百到上千,不等。
这些东西,程思语一件,都没有见过。
他那台用了三年的旧电脑还好好的,他说项目忙,公司给配了新的。
他身上穿的,永远是那几件洗得发白的优衣库。
程思语的手指,开始微微发冷。
她继续往下拉。
账单的末尾,是几笔触目惊心的转账记录。
三周前,转账两万。收款人:周浩月。
一个月前,转账一万五。收款人:周浩月。
三个月前,转账三万。收款人:周浩月。
周浩月,是周浩宇的亲妹妹。
程思语清楚地记得,周浩宇跟她说过,他妹妹在老家县城的一个小单位上班,一个月工资撑死三千。
这些钱,是做什么用的?
程思语的指尖,已经冰凉一片。
她的视线,最终落在了账单最下方的汇总部分。
本期应还款总额:九万八千七百六十四元。
将近十万的信用卡欠款。
程思语没有停下。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打开了浏览器的历史记录。
搜索栏里,赫然躺着几条让她如坠冰窟的搜索记录。
“XX贷审核快吗?”
“哪个网贷平台利息比较低?”
“网贷逾期一天有什么严重后果?”
程思语面无表情地,关掉了浏览器。
她点开了电脑右下角那个一直在闪烁的聊天软件。
周浩宇的家庭群聊记录,就这么毫无防备地,弹了出来。
【妈,我才是家里的顶梁柱】:妈,你别催了,你妹的嫁妆还差三万块,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就给你转过去。你放心,我妹出嫁,绝对要风风光光的,不能让婆家小瞧了咱们!
【翠芬女士】:儿子,妈就知道你最孝顺,最有本事!
【浩宇大伯】:浩宇是真有出息啊,一个人在城里打拼,还这么顾着家里,不像我们家那个,就知道啃老。
【宇宙无敌小可爱(浩月)】:谢谢哥!爱你!么么哒!
聊天记录往上翻,全都是类似的内容。
小到给刘翠芬买最新款的华为手机,给老家的叔叔伯伯逢年过节封大红包,大到承诺给妹妹全款包办嫁tamade嫁妆。
而周浩宇自己的工资,程思语是知道的,税后,一万五千块。
一切,都对上了。
那些凭空消失的钱,那些他偷偷买来,却从不敢穿戴在她面前的名牌,那些靠借贷维持的,打肿脸充胖子的家族荣耀,以及,那还不上的,雪球般越滚越大的巨额欠款。
程思语坐在冰冷的椅子上,一动不动。
原来,他不是想买一辆八十万的车。
他是早就过上了月薪八万的“人上人”生活。
而现在,他需要她的那笔嫁妆,去填补他自己因为无尽的虚荣和愚蠢的攀比,而亲手挖下的,那个深不见底的债务黑洞。
程思语缓缓站起来,走到书房角落的打印机前,按下了打印键。
一张,两张,三张。
信用卡账单,网贷搜索记录,家庭群聊天截图。
一张,不落。
就在这时,主卧浴室的水声,停了。
周浩宇裹着浴巾,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,走了出来。
他看到程思语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,神色有些不自然。
“思语,你怎么还没去睡啊?刚才……刚才是我态度不好,我们有话好好说,别这样好吗?”
他一边擦着头发,一边小心翼翼地,朝程思语走过来。
程思语没有说话。
她拿起桌上那几张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纸,站起身,走到了周浩宇的面前。
然后,当着他的面,把它们一张一张,整齐地,摊开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。
周浩宇的视线,落在了那些纸上。
当他看清楚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时,他脸上的血色,在短短一秒钟之内,褪得干干净净。
“你……你动我电脑?”他的声音,因为恐惧和愤怒,开始剧烈地发抖。
程思语没理会他的质问,只是用手指,点了点那几张纸。
“解释一下。”
“我……我没什么好解释的!”周浩宇的眼神一片慌乱,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,一把抓起那些纸,就要把它们撕成碎片。
程思语猛地按住了他的手。
她的力气并不大,但周浩宇却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到了一样,闪电般地缩了回去。
“周浩宇,别白费力气了。这些只是复印件,原件,我都已经存了电子档。你想撕,可以,我能给你打印一百份,一千份。”
周浩宇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,他死死地盯着程思语,那眼神,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。
“你想干什么?程思语,你想拿这个来威胁我?”
“我不想干什么,”程思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我只是想知道,你一个税后月薪一万五的人,是怎么欠下十万块卡债,还能源源不断地给你全家输血,扮演一个年薪百万的成功人士的?”
“我花我自己的钱,关你什么事!”周浩宇像是被踩到了最痛的神经,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。
“你自己的钱?你自己的钱,够你买两万的电脑,一万五的手机?够你每个月给你妈买这买那,够你给你那个宝贝妹妹几个月就转账六万多?”
“那是我辛辛苦苦挣的钱!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!我给我妈,我给我妹转点钱怎么了?她们含辛茹苦把我养这么大,容易吗!我孝敬她们,有错吗?!”
周浩宇的脸涨得通红,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爆了出来。
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,开始在不大的客厅里,烦躁地来回走动。
“程思语,我今天算是看透你了!你从头到尾,就没把我当成自己人!你查我的账单,偷看我的聊天记录,你他妈这是在监视我!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未婚夫?”
他猛地停下脚步,反过来,伸出手指,几乎要戳到程思语的鼻子上。
“你是不是就觉得你家条件好,就高人一等?就看不起我,看不起我们一家人?我告诉你,我周浩宇就算再穷,也有骨气!我花自己的钱,给我自己的家里人,天经地义!”
“所以,你所谓的骨气,就是打肿脸充胖子,拆东墙补西墙,甚至不惜去借网贷,来维持你那个‘全村的希望’的光辉脸面?”程思语一字一句,字字诛心。
“然后呢?这个越来越大的窟窿,你打算,怎么补?”
程思语的这个问题,像一把最锋利的刀,精准地,残忍地,扎进了周浩宇最虚弱,最不敢示人的地方。
“我……”周浩宇瞬间语塞了。
他当然想好了怎么补。
用程思语那八十八万的嫁妆,用程思语婚后所有的工资收入,用程思语父母未来可能的一切补贴。
用她的一切,来填他的洞。
但他不能说。
恼羞成怒之下,他选择了最愚蠢,也最真实的方式,吼了出来。
“怎么补是我的事!不用你管!你这么精明,这么会算计,连自己男人的账本都要一笔一笔地查,你干脆跟钱过去吧!”
“我们还没结婚,你就已经开始惦记上我的钱了。要是我们真的结了婚,我的钱,是不是就该理所当然地,变成你的钱,变成你们全家的钱?”
程思语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她心里盘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问题。
周浩宇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戳中了心事,整个人都暴跳如雷。
“对!就该是我的钱!夫妻本就是一体,你的钱,不就是我的钱吗?!我妈说得一点都没错,你就是自私!你根本就不爱我,你只爱你的钱!”
当周浩宇嘶吼出那句“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”的时候,像一个恶毒的诅咒,也像一个最终的开关,彻底关掉了程思语心里,最后一丝名为“希望”的光。
屋子里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刚才还暴跳如雷的周浩宇,在看到程思语那张毫无反应的脸之后,那股虚张声势的火焰,也像是被抽走了氧气,自己一点一点地熄灭了。
他看着程思语,那张他曾觉得无比美丽的脸上,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什么都没有。
就是这种极致的空洞,让周浩宇从头到脚地,感到一阵阵发冷。
他知道,自己说错话了。
说出了那句,最不该说的,也是最真实的实话。
“思语……”周浩宇的声音,瞬间软了下来,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,“我……我刚才也是被你气糊涂了,说的都是气话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程思语终于动了。
她没有看周浩宇,只是缓缓地转身,走回书房的椅子上坐下,动作平稳得,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毁灭性风暴的人。
“周浩宇,我们谈谈。”她的声音很平,平到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。
周浩宇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,赶紧跟了过去,像一个等待法官宣判的犯人。
“好,好,我们谈,你别生气,千万别生气。”
“明天,把你名下所有的信用卡账单、网贷记录、银行流水,全部整理出来,打印好。一笔都不能少。”程思语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银行LOGO,没有回头。
周浩宇的身体,瞬间僵住了。
“如果你还想继续这段关系,还想结婚,这是唯一的,也是最后的条件。”程思语补充道,“我会找专业的人核实。如果让我发现有任何一笔隐瞒,我们之间,就到此为止。”
“你……你这是在审问我?”周浩宇那点可怜的自尊心,又一次冒了头。
“你可以这么理解。”程思语的回答,干脆利落,不留一丝余地,“我需要清清楚楚地知道,我未来的丈夫,到底背着我,给自己,也给我们未来的家庭,挖了一个多大的坑。”
“然后,我们一起制定一个还款计划。用你的工资,一分一毫地,去还清你欠下的每一笔债。不是我的。”
周浩宇的嘴唇剧烈地动了动,想反驳,想咆哮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程思语的语气里,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,不容商量的决绝。
他清楚地知道,这是最后通牒。
失去程思语,失去她背后那个安稳富足的本地家庭,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光环,都会瞬间崩塌。
他不能失去她。
绝对不能。
“好。”周浩宇几乎是从牙缝里,挤出了这个字。
“我……我整理。”
第二天,周浩宇破天荒地请了假,没有去上班。
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没有整理账单,而是在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,像一头焦躁的困兽,来回踱步,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,将整个房间弄得乌烟瘴气。
到了晚上,程思语下班回来,一打开门,就被一股浓烈的烟味呛得连连咳嗽。
周浩宇顶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,从房间里冲了出来,迎了上来。
他没有拿出任何账单。
“噗通”一声。
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,就那么直挺挺地,毫无征兆地,跪在了程思语的面前。
程思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,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。
“思语,我对不起你!”
周浩宇一把抱住程思语的小腿,眼泪和鼻涕,瞬间就糊了满脸。
“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!我是个混蛋!”
程思语皱紧了眉头,想把腿抽回来,却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,动弹不得。
“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!我……我就是昏了头了!”周浩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。
“前两年,我一个发小,说带我投资虚拟币,说那个能赚大钱,翻好几倍!我那时候就想着,多赚点钱,我们结婚的时候也能更风光一点,也能让你爸妈更看得起我……谁知道,谁知道血本无归,全都赔进去了!”
他猛地抬起头,那张挂满泪痕的脸上,眼神“真挚”又“悔恨”,足以让任何一个心软的女人动容。
“我不敢告诉你啊,思语!我怕你瞧不起我,怕你觉得我是个废物!我爸妈那边,他们一直都觉得我在大城市混得很好,是他们的骄傲,我不能让他们失望……所以我才鬼迷心窍,拆东墙补西墙,用信用卡和网贷,欠下了这些债。”
他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自己的“悲惨遭遇”,一边用眼角的余光,偷偷观察着程思语的表情。
“思语,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,我真的知道错了。以后,家里的钱,全都归你管,我每个月的工资,一分不留,全额上交!我发誓,我再也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。”
“车!车我们也不买八十万的了!”周浩宇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,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,“就听你的,买个二十万的代步车就行!以后,我什么都听你的!只要你别不要我,别离开我!”
他哭得那么伤心,那么用力,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委屈、悔恨和深情,都通过这惊天动地的哭声,传达给程思语。
程思语居高临下地,看着跪在地上,痛哭流涕的男人。
这个她真心实意爱了三年的男人。
他的这番说辞,听起来天衣无缝,合情合理,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急于证明自己,却不幸投资失败,为了维护可怜的自尊而被迫撒谎的可怜虫形象。
任何一个女人,听到这里,恐怕都会心软。
程思语的心,不是石头做的。
她沉默了很久,很久。
“起来吧。”她的声音,因为一夜未眠,有些沙哑。
周浩宇见她语气明显松动,哭得更厉害了,就是抱着她的腿,死活不肯起来。
“我让你起来。”程思语加重了语气,声音里透着一丝冰冷的寒意。
周浩宇被她这语气吓得一哆嗦,这才抽抽噎噎地,从地上爬了起来,用衣袖胡乱地抹着脸,像一只可怜的小狗,小心翼翼地看着程思语。
“账单呢?”程思语问。
“我……我没脸拿出来。”周浩宇立刻低下头,声音里充满了羞愧,“总共……总共欠了十五万。思语,我发誓,就这么多了,再也没有了。”
十五万。
比她昨天查到的那近十万的卡债,不多不少,正好多了五万。
这个数字,听起来,更像是一个“浪子回头”后,主动“坦白”的,更加可信的结果。
“以后,你的工资卡,交给我。”程思语说。
“好好好!没问题!”周浩宇立刻点头如捣蒜,仿佛生怕她反悔,“我现在就去拿给你!”
“每个月,我从你的工资里,拿出八千块,用来还债。剩下的,给你做基本的生活费。”程思语的语气,像是在冷静地安排一个项目计划。
“两年之内,必须还清。”
“够了够了,我用不了那么多!我以后省吃俭用!”周浩宇表现得无比顺从,感激涕零。
这场几乎要将他们三年感情彻底摧毁的风暴,似乎就以周浩宇的“彻底坦白”和“全面妥协”,落下了帷幕。
接下来的几天,周浩宇的表现,堪称二十四孝模范男友。
早起做饭,下班接送,家务全包,对程思语更是嘘寒问暖到了极致。
他还真的把工资卡,恭恭敬敬地交到了程思语的手上。
程思语暂时选择了相信。
或者说,她选择了,再给这三年的感情,最后一次机会。
她想,或许他真的只是一时糊涂,男人总是要面子的。既然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,也愿意用实际行动来改正,她愿意再等等看。
毕竟,一千多个日夜的感情,不是说断,就能轻易断掉的。
两人的关系,似乎又回到了正轨,甚至比以前,更加“甜蜜”。
程思语的父母看在眼里,也暗暗松了口气,以为是女儿的通情达理,感化了那个有些好高骛远的未来女婿。
很快,双方的父母,就约定了一个周末,在市里一家最高档的酒店包间里,正式商议两个孩子的订婚事宜。
饭局当天,气氛一度十分融洽。
程思语的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,没有提任何苛刻的要求,只说一切按年轻人的意思办,只要女儿过得幸福就好。
周浩宇的母亲刘翠芬,从一落座开始,就满脸堆笑,一口一个“亲家”,一口一个“我们思语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福气”,把程思语的父母夸得天花乱坠,仿佛程思语能嫁给她儿子,是程家高攀了。
周浩宇则殷勤地坐在程思语身边,不停地给她夹菜,剥虾,一副体贴备至的完美未婚夫模样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
刘翠芬清了清嗓子,慢悠悠地放下了筷子,重头戏,终于要登场了。
“亲家,亲家母,”刘翠芬笑呵呵地开了口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,“今天请你们来呢,主要是想把孩子们订婚的细节,好好商量一下。我们家呢,是小地方来的,没那么多大讲究,但是呢,该有的礼数,也绝对不能少,绝对不能委屈了我们思语。”
程思语的母亲客气地回应:“亲家母你太客气了,只要孩子们好就行。”
“哎,话可不能这么说。”刘翠芬夸张地摆了摆手,脸上的笑容更深了,也更假了,“我们家浩宇,从小就有出息。现在要在城里成家立业,我们做父母的,脸上也有光。这结婚是人生头等大事,必须得办得风风光光的,绝对不能让人家在背后看扁了。”
程思语的心里,隐隐约约,有了一丝极其不好的预感。
果然,刘翠芬话锋一转,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程思语的父母。
“我们那边的规矩呢,彩礼是肯定要给的。但是呢,我们家的情况,亲家你们也知道。所以我就想着,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,也别分那么清了。”
她故意顿了顿,似乎在酝酿一个足以震惊全场的重磅消息。
“我们两家啊,来商量个事儿。之前那个车子的事,浩宇也跟我说了,说思语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孩子,心疼钱,说买个二十万的就行。但我觉得,这绝对不行!我儿子这么优秀,我的儿媳妇也这么好,出门怎么能开那么便宜的车?这不是让人笑话我们老周家没本事吗!”
刘翠芬的声音,猛地高了八度。
“所以我想呢,那辆八十万的保时捷,还是得买!这是脸面问题,原则问题!”
程思语的父亲程建国,眉头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
“当然,我们知道亲家你们疼孩子,家底也厚实。所以,我们也不要你们白白出钱。”
刘翠芬的下一句话,让整个包间的空气,都瞬间凝固了。
“我们是这么想的。订婚的时候呢,亲家你们这边,再拿出三十万,当做‘彩礼’给我们。当然,这钱不是真的要你们的,就是拿出来,走个过场,为了面子上好看。”
刘翠芬完全没有注意到程思语父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,自顾自地,越说越兴奋,仿佛在描绘一幅多么宏伟的蓝图。
“这三十万到了我们手上,我们再‘风风光光’地,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,拿出来,去把那辆八十万豪车的首付给付了!这样一来,外面的人一看,就知道是我们周家有本事,有能力,给儿子买了豪车娶媳妇!我们浩宇有面子,思语嫁过来,不也跟着有面子吗?这是双赢啊!”
程思语的母亲,端着茶杯的手,停在了半空中。
这还没完。
刘翠芬喝了一口茶,润了润嗓子,像一个即将揭晓最终大奖的主持人,抛出了更令人瞠目结舌的话。
“付完那个首付,这三十万,估计还能剩下个十来万。正好,浩宇他弟弟,也准备在县城里买房结婚了,这笔钱,就先拿去给他弟弟付个首付。都是一家人嘛,哥哥帮衬弟弟,天经地义嘛!”
她说完,一脸期待地,甚至带着一丝施舍般的表情,看着程思语的父母。
“亲家,你们看,我这个安排,是不是考虑得特别周到?是不是都是为了孩子们好?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,钱放在谁那儿,不都一样嘛!”
整个包间,落针可闻。
周浩宇,从头到尾,都死死地低着头,假装在费力地剥一只已经冷掉的基围虾,一句话,都没有说。
没有赞成,更没有,一丝一毫的反对。
程思语的父亲程建国,那张儒雅随和的脸上,血色已经褪尽。他缓缓地,将手里的那双红木筷子,轻轻地放在了白瓷的筷架上。
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在死寂的包间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程思语没有看自己的父母,也没有看对面那个因为异想天开而满脸放光的刘翠芬。
她的目光,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,直直地,落在了身边那个男人身上。
那个几天前,还跪在她的面前,哭着喊着说“以后什么都听你的”的男人。
程思语忽然笑了。
笑得有些冷。
她拿起桌上的公筷,慢条斯理地,夹了一块糖醋排骨,放进自己的盘子里。
然后,她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像一把锋利的小锤,清晰地,敲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。
“周阿姨,我脑子笨,您别介意,我帮您算算这笔账。”
“您的意思是说,让我家,拿出三十万现金,当做‘彩礼’,送到您家。”
“然后这笔钱,您家再拿去,付一辆我们早就已经决定不买的,八十万豪车的首付。”
“最后,剩下的钱,再拿去给您的小儿子,也就是我未来的小叔子,买房付首付。”
程思语的语气,平静得可怕。
“也就是说,我爸妈辛辛苦苦赚来的钱,要拿出来,给您的儿子买他根本负担不起的面子,再给您的另一个儿子,买他未来生活的房子。”
“而我们程家,从头到尾,什么都得不到。”
她抬起眼,看着刘翠芬那张已经开始僵硬的脸,微微一笑。
“周阿姨,您是觉得,我长得,像个傻子吗?”
程思语的话音落下,包间里最后一点虚伪的温度,也彻底消失了。
刘翠芬脸上的笑容,彻底僵住,像是没听懂,又像是听懂了但完全无法相信。
她张了张嘴,求助似的,看向了自己的儿子,周浩宇。
周浩宇剥虾的手指,终于停了。
那只半透明的虾身,被他无意识地,狠狠掐得变了形。
他还是没有抬头。
程思语的父亲程建国,将手里的筷子轻轻放在筷架上,动作不重,声音却很清晰。
“亲家母,”程建国开口,声音平稳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我们家就思语这么一个宝贝女儿。她要结婚,嫁妆我们做父母的,早就准备好了,只会多,不会少。但这笔钱,是我们给我们女儿傍身的,是她未来小家庭的启动资金,不是用来给别人家买面子,更不是用来帮衬别人家儿子的。”
这番话说得客气,但意思,再明白不过。
拒绝了。
干脆利落。
刘翠芬的脸,“唰”的一下,就挂不住了。
她那点自以为高明的算计,先是被一个晚辈当面无情戳穿,又被亲家公斩钉截铁地驳回,恼羞成怒的情绪,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。
“哎哟喂!我这是造了什么孽,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!”
刘翠芬猛地一拍大腿,嗓门直接拔高了八度,完全没了刚才那副笑呵呵的亲切模样。
“我们家浩宇这是造了什么孽啊!辛辛苦苦在城里打拼,找个城里媳妇,我们还以为是祖上积德,是福气,没想到是请回来一尊菩萨,是来受气的!”
她说着,眼眶说红就红,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起了眼泪。
“我们是小地方来的,我们是不懂你们城里人那些弯弯绕绕!我们就知道真心实意地心疼自己的儿子!我儿子这么优秀,这么有本事,开个好车怎么了?有面子怎么了?以后思语坐上去,不也一样有面子吗?”
“什么叫给别人买面子?什么叫帮衬别人家儿子?浩宇他弟弟,以后不就是你们的家人吗?以后不都是思语的亲弟弟吗?你们城里人,心都这么冷,这么硬吗?算得这么精,还没进一家门呢,就开始分你我了?”
刘翠芬越说越激动,竟然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伸出手指,遥遥地指着程思语的父母。
“我今天算是看明白了!你们打从心底里,就是看不起我们家!嫌我们是农村来的,嫌我们家穷!所以才一分钱都不想出!什么狗屁嫁妆,说得比唱得还好听!还不是想把钱死死地攥在你们自己手里,就怕我们家占了你们一分钱的便宜!”
哭诉,瞬间变成了指责。
泼妇骂街的场面,就这么猝不及防地,在这个高档酒店的豪华包间里,上演了。
程思语的母亲,一个体面的大学教授,何曾见过这种阵仗,气得脸都白了,想要开口反驳,被程建国死死按住了手。
而周浩宇,在这场令人窒息的闹剧中,终于有了动作。
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,慢吞吞地抽出了一张纸,默默地递给了那个还在哭天抢地的刘翠芬。
然后,又重新低下头,继续研究那只被他捏烂了的虾,仿佛自己只是一个与此事无关的局外人。
就是这个动作。
这个递纸巾的,无声的选择,像最后一把钥匙,彻底打开了程思语心里,那道锁着绝望的,最后的门。
一切,都清楚了。
程思语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,那个曾经在大学城的月光下,抱着她,信誓旦旦地说“思语,你放心,我以后会永远保护你,绝对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”的男人。
此刻,他正用一张轻飘飘的纸巾,向他的母亲,也向全世界,表明了他最终的立场。
程思语忽然就不气了,也不难过了。
她只觉得荒唐,可笑。
可笑自己这三年的真心,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程思语站了起来。
她先是转向自己的父母,语气恢复了女儿家独有的柔软。
“爸,妈,我们回家吧。这顿饭,吃得没什么意思了。”
程建国和妻子如蒙大赦,立刻起身,他们早就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了。
刘翠芬一看他们要走,更来劲了,以为他们是理亏心虚,准备落荒而逃。
“怎么?说到你们的痛处了?想走了?我告诉你们,今天这事儿不给我说明白了,谁也别想走!我儿子不能白白被你们家这么欺负!”
程思语缓缓转过身,平静地,看着还在撒泼的刘翠芬。
然后,她的目光,越过了刘翠芬,最终,落在了那个始终沉默,始终在逃避的男人身上。
“周阿姨,您先别急着哭。”
程思语的声音不大,却像带着某种魔力,让刘翠芬那杀猪般的哭嚎声,戛然而止。
“您是不是觉得,这三十万,真的只是为了买一辆我们根本就不需要的豪车,再顺便给小叔子付个首付,这么简单?”
刘翠芬愣住了,没明白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程思语的视线,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一寸一寸地,割在周浩宇的身上。
“周浩宇,我最后问你一次,这三十万,真的是为了买车吗?”
周浩宇的身体,明显地,剧烈地,僵硬了一下。
程思语的嘴角,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。
“还是说,这笔钱,是急着要拿去,还清你背着我欠下的那十五万的网贷和信用卡?”
这句话,像一颗平地惊雷,在小小的包间里,轰然炸开。
刘翠芬脸上撒泼的表情,瞬间凝固了。
她难以置信地,缓缓地,转过头,看向了自己那个,她一直引以为傲的,有出息的,儿子。
“什么……网贷?”
刘翠芬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,尖锐,干涩,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。
“浩宇,她说的什么?你跟妈说,她在胡说八道,她在骗我们,对不对?”
她猛地转过头,那双因为撒泼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,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儿子,仿佛要从他那张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上,寻找最后一丝希望。
然而,周浩宇没有说话。
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。
他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着,那只被他捏烂的虾,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,“啪嗒”一声,掉在了洁白的骨瓷盘里。
这声轻响,在死寂的包间里,却像一声丧钟,敲碎了刘翠芬最后的幻想。
她的儿子,她那个引以为傲,那个在她口中“有出息”、“有本事”、“全村的希望”的儿子,沉默了。
而沉默,就是最残忍的默认。
“你……你这个女人!”
在确认了这毁灭性的事实之后,刘翠芬的怒火,没有像正常母亲那样烧向自己不争气的儿子,而是以一种更加疯狂,更加恶毒的姿态,调转枪头,扑向了那个揭开真相的人。
“你安的什么心!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!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?你就是故意看我们家的笑话!故意让我们在亲家面前丢这么大的人!”
她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母狼,张牙舞爪地就要朝程思语扑过去。
“够了!”
一声沉稳而威严的低喝,如洪钟大吕,瞬间震住了刘翠芬疯狂的脚步。
是程思语的父亲,程建国。
他站了起来,高大的身躯,将程思语和她的母亲,稳稳地护在了身后。
他看着对面那个已经彻底失态的女人,和那个始终埋着头,连男人最基本的担当都没有的年轻人,眼神里,最后一丝客气和温度,也消失殆尽。
取而代之的,是彻骨的冰冷和庆幸。
“亲家母,”程建国缓缓开口,声音平稳,却字字千钧,“我想,我们之间,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,宣布了最终的判决。
“这门婚事,就此作罢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那母子二人一眼,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,又握住女儿冰凉的手。
“我们走。”
一家三口,就这么在刘翠芬怨毒的注视下,转身,头也不回地,走向了包间的门口。
“不准走!你们把话说清楚!你们这是欺负人!你们毁了我儿子的前途啊!”
刘翠芬的尖叫声,在他们身后响起,凄厉得像一把破锣。
紧接着,是盘子被扫落在地的破碎声,和周浩宇那压抑到绝望的,一声模糊不清的呜咽。
程思语的脚步,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。
当那扇厚重的红木门,在她身后缓缓关上的那一刻,也将那一场令人作呕的闹剧,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。
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,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程思语的母亲,眼圈红了,眼泪无声地滑落。她不是为了这门戛然而止的婚事,而是心疼自己的女儿,这三年来,究竟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。
程建国搂着妻子的肩膀,另一只手,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,用他沉默而坚定的力量,支撑着她们。
坐进回家的车里,车厢内一片寂静。
程思语靠在车窗上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,璀璨的城市夜景。
三年的感情,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相处,那些曾经的甜蜜和温馨,此刻像一部褪了色的默片,在她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。
最后,定格在周浩宇那张因为虚荣和谎言而扭曲的脸上。
心,还是会痛。
像被一把小刀,钝钝地,来回地割。
但更多地,是一种劫后余生的,巨大的解脱和庆幸。
就像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,终于找到了病灶,虽然切除的过程鲜血淋漓,但至少,不会再被那致命的病毒,一点一点地,腐蚀掉整个生命。
口袋里的手机,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。
不用看也知道是谁。
程思语拿出手机,屏幕上,“周浩宇”三个字,正执着地,一遍又一遍地跳动着。
电话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挂断。
很快,短信开始像潮水般涌来。
“思语,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!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?我发誓我一定改!”
“我们三年的感情,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吗?你就真的这么狠心?”
“我妈她也是爱我心切,她说的都是气话,你别往心里去,我代她向你道歉!”
“思语,你接我电话啊!求求你了!只要你肯原谅我,你让我做什么都行!”
程思语面无表情地,一条一条地看着。
这些信息里,有哀求,有悔过,有感情绑架。
却唯独没有一句,是对她,对她父母的,真诚的歉意。
他不是后悔欺骗了她。
他只是后悔,自己被揭穿得,如此狼狈不堪。
程思语的指尖,在屏幕上轻轻一点。
拉黑,删除。
动作一气呵成。
世界,瞬间清净了。
第二天,程思语请了一天假。
她要做的事情,是了断。
她给沈佳打了电话,又通过沈佳,联系了两个高大威猛的搬家公司师傅。
下午两点,一行四人,浩浩荡荡地,来到了那间曾经被她视为“未来小家”的公寓楼下。
开门的人,是周浩宇。
他一夜未睡,双眼布满血丝,头发乱得像一团鸡窝,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皱巴巴的衬衫,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颓败和绝望的气息。
当他看到程思语,和他身后的沈佳,以及那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搬家师傅时,他的脸色,瞬间变得更加惨白。
“思语……”他想上前去拉程思语的手,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。
“周浩宇,你别碰她!”沈佳一个箭步上前,像一头护崽的母狮,将程思语牢牢地挡在身后,“要点脸吧,都到这个地步了。”
周浩宇的手,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。
程思语从沈佳身后走了出来,她今天的脸色很平静,甚至还化了淡妆。
“我来拿我的东西。”她说着,就径直往卧室走去。
“思语!你别这样对我!”周浩宇终于崩溃了,他冲上来,试图拦住程思语,声音里带上了哭腔,“我们好好谈谈,我们还有机会的!是我鬼迷心窍,是我混蛋!你打我,你骂我,怎么样都行,就是别不要我!”
程思语停下脚步,转过身,静静地看着他。
“周浩宇,你知道我们之间,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?”
周浩宇愣住了,只是一个劲地摇头。
“不是那辆八十万的车,也不是那十五万的债。”程思语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是你,从头到尾,都把我的爱,当成了你可以肆意利用的筹码,把我们家对你的善意,当成了你可以予取予求的资本。”
“你所谓的爱我,前提是,我必须毫无底线地,满足你和你家人的,所有要求。”
“在你心里,我,程思语,不是你的爱人,我只是你用来改变命运的,一张最好用的长期饭票。”
这番话,像一把最锋利的刀,剥下了周浩宇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,让他所有卑劣的心思,都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。
他的脸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羞耻和愤怒,让他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。
程思语不再看他,径直走进卧室,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。
她的东西其实不多,大多是些衣服,化妆品和书籍。
沈佳和搬家师傅也开始动手,将客厅里属于程思语的东西,一件一件地,装进早就准备好的纸箱里。
整个过程,周浩宇就那么呆呆地站着,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。
半小时后,所有东西都打包完毕。
程思语拉着自己的行李箱,走到了门口。
她从包里,拿出了一份文件,递到了周浩宇的面前。
“这是什么?”周浩宇的声音,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。
“一份还款协议。”程思语的声音,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你那十五万的个人债务,我管不着。但是,这份协议里,详细罗列了从去年我们开始谈婚论嫁以来,你以‘结婚储备金’、‘共同投资’等各种名义,从我这里拿走的,总计五万三千块钱。”
“这些钱,每一笔都有转账记录。我咨询过律师了,它们不属于恋爱期间的正常赠与,我有权要回来。”
周浩宇的眼睛,猛地瞪大了。
他看着程思语,那眼神,仿佛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,冷血的怪物。
“你……你还要我赔钱?”他的声音,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,“程思语,你好狠的心!你真的好狠的心啊!”
“这不是狠,周浩宇。”
程思语看着他,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,却无比决绝的弧度。
“这叫,清算。”
“从今天起,我们之间,两清了。”
说完,她将那份协议,塞进了周浩宇的手里,然后,拉着行李箱,头也不回地,走出了那扇门。
沈佳和搬家师傅紧随其后。
“砰!”
大门在周浩宇面前,重重地关上。
那声音,像一记重锤,彻底砸碎了他所有的幻想和未来。
他看着手中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,上面的每一个数字,都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贪婪。
他缓缓地,沿着门板滑落,最终,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发出了野兽般,绝望的哀嚎。
……
三个月后。
巴厘岛的阳光,温暖而不炽热。
程思语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,戴着大大的遮阳帽,正惬意地躺在沙滩椅上,喝着冰镇的椰子汁。
不远处的沈佳,正穿着比基尼,兴奋地在海浪里追逐嬉戏。
“喂!程大小姐!别装死了,快下来玩水啊!”沈佳冲她大喊着。
程思语笑着冲她摇了摇头。
她拿出手机,翻看着前几天刚拍的照片。
照片里的她,笑得比巴厘岛的阳光还要灿烂。
那笔八十八万的嫁妆,她没有动。
前段时间,她用自己这几年的积蓄,在家附近的一个新楼盘,付了一套小户型的首付。
房子不大,但阳光很好。
最重要的是,那是完完全全,属于她自己的地方。
“想什么呢?笑得这么开心。”沈佳玩够了水,浑身湿漉漉地跑了过来,一屁股坐在她旁边。
“在想,单身真好。”程思语由衷地说。
“那是!”沈佳得意地一甩头发上的水珠,“对了,跟你说个八卦。我前两天听周浩宇他们公司的人说,那孙子,最后还是被那十几万的债务给拖垮了。”
程思语喝椰汁的动作顿了一下。
“听说他被好几个网贷平台暴力催收,事情闹到了公司,影响太恶劣,被辞退了。那份还款协议,他也一直赖着不还,你的律师已经走了法律程序,法院的传票都寄到他老家去了。”
“他妈刘翠芬,还在他们老家到处哭诉,说你这个城里媳妇怎么骗了他们家的钱,怎么毁了她儿子的前途。结果,被他那个提了奥迪Q5的堂弟,当着全村人的面,给怼了回去,把他家那些丑事都给抖落了出来。”
“现在啊,他们一家子,在村里彻底成了个笑话。周浩宇没办法,只能灰溜溜地回了老家,以前那个‘全村的希望’,现在成了‘全村的笑柄’。”
听完这一切,程思语的心里,没有一丝波澜,更没有半分报复的快感。
她只是轻轻地,吐出了一口气。
仿佛将胸口最后一点点,与那些人有关的浊气,也一并吐了出去。
那些人,那些事,都已经成了她生命中,翻过去的一页。
虽然那一页上,写满了不堪和伤痛,但也正是因为撕掉了那一页,她才能看到后面,更广阔,更崭新的篇章。
“不说他们了,晦气。”沈佳拿起一个椰子,豪迈地喝了一大口,“敬我们重获新生的程大小姐!以后,擦亮眼睛,好好搞钱,男人什么的,都是浮云!”
程思语举起自己的杯子,和她的重重一碰。
“敬自由。”
清脆的碰杯声,消散在咸湿的海风里。
程思语抬起头,看着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,蔚蓝色的海洋。
海天一色,辽阔无垠。
她知道,她的人生,也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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